《嶺南草木狀》是花城出版社繼《天下至艷》之後，構思出來的書題，編輯們喜歡看我寫講花講草的文章，說如果寫一本全是花花草草的，可能有點意思。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答應下來，這一寫，就是兩年，才搗騰出四十篇，自己勉強滿意的文字，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，去構思四十幅花木小品。老實说，畫畫比寫文章更累人，因为這四十幅，既不能太寫意，又要有趣味，不能畫成植物圖譜，還有有“嶺南”的意趣在。好在文章終於寫出來，自覺還不太差，揚之水先生來函謬贊，说“以令人艷羡的傳神身手替花寫照是作者一绝云云，真是愧不敢當。

戊戌花朝梁基永於唐經硯齋

为采仙人绿玉蔬

昔年在吴哥窟旅行，晚间到夜市上去觅食，当地华洋杂处，餐馆亦夹杂各种口味，菜谱上来，从彩图上映入眼中的是一盘清炒蕹菜，下面的英文却是“FriedMorningglory",愣了一刻，不禁筦尔，洋人不懂蕹菜，只能告诉他们这是炒牵牛花矣。

蕹菜在广东又被称为通菜，通者，粤语谓中空的管状物，其义也很古，周敦颐《爱莲说》说“中通外直”，形容莲叶的修长，这种说法留存在粤语之中了。蕹菜与牵牛花确实是近亲，同属旋花科植物，只生一年。蕹菜是否中国原生，各家记载不一。早在西晋时期《南方草木状》之中已经有记载，并说其汁液能解毒，但在宋人《三山志》引《遁斋闲览》中说，“本生东夷，人用瓮载归，以为名”，东夷是倭国，这条引用是孤例，似不甚可靠。蕹菜能解毒，这种说法在清代时期已经早不流行，所谓“谁用谁知道”，千年下来，大家都早知道它并不解毒，只堪作菜蔬而已。

蕹菜的栽培颇为简单，今日在岭南各地田野之中，都可以看到它蔓延的绿色藤蔓，叶形似柳而更修长，中空的枝蔓犹如翡翠翎管，野外自然生长的蕹菜，颇为入画。我专门种过一些在小院的池沼旁，看它慢慢盘上假山石头，最后竟开出白色的牵牛花来。

蕹菜通常在开花之前，便须采摘，否则枝蔓太老，不堪食用，所以城里人大概极少见到此物开花，更不会想到它与牵牛是亲戚。岭南蕹菜分水蕹与旱蕹两种，水生者叶粗大而浅色，旱蕹菜则更翠绿而叶狭长，枝蔓也较瘦弱，市场上贩卖者，旱蕹价值较高，因其生长较缓慢，菜味亦较浓郁。

广东人对于蕹菜，有多种吃法，简单一点的是放腐乳蒜蓉炒，复杂一点的是摘其叶留其枝蔓，用砂锅或铁板加咸虾酱作干锅，因其枝干中空，香气渗入其中，口感与味觉都渗透岭南气息。

老辈相传，蕹菜不宜多吃，否则会抽筋，故又戏称其为抽筋菜，此说不知何据，昔日物产缺乏，蕹菜价格在初上市时甚贵，盛夏则廉宜，又以六七月的水蕹最贱，穷家多食此物，又经济困难时期，连老菜梗亦充单位饭堂菜肴，五十年代中国刚刚研制成功“无缝钢管”，广东人戏称饭堂无油的老蕹菜为“无缝钢管”，甚有灰色幽默。

水蕹菜的种植，古代在珠三角一带有很简易而不费钱的方法，以浮田养植。屈大均《广东新语》说：

广州西郊为南汉芳华苑地，故名西园，土沃美，宜蔬，多池塘之利。池塘十区，其四为蕹田，蕹无田，以篾为之，随水上下，是曰浮田。予诗有“上有浮田下有鱼，浮田片片似空虚。撑舟直上浮田去，为采仙人绿玉蔬”。

这种奇特的种植法，远在唐代便已流行，甚至连着竹织篾田一起买卖，正是适合当时珠三角水多田少的特色。蕹菜除了入馔，竟然也有人将其入画的，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有居廉画的一幅小斗方，是用小瓷瓶供养着的蕹菜嫩纸条，我学着用石湾窑的太白尊，在厨娘挑剩下的菜中取一根插着，居然发芽长叶，可作山斋清供。

蕹菜在南方种植很普遍，岭南的牵牛花品种却不算多。广东比较普遍种植的，是一种叫五爪金龙的入侵品种。同属旋花科植物，五爪金龙在年香港植物图谱中已经有记载。这种牵牛在岭南山野之间，经常能蔓延到整个山坡，甚至能把寄生的树木都遮盖阳光致死。它的得名来自于其五裂的叶子，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真有点龙的脾气。五爪金龙的花是淡紫色，不能说好看，最多是不难看而已。

真正好看的牵牛，其叶形如梧桐，光洁不染尘埃，花为五出，边沿以圆浑微露弧角为上。花色以深紫与蓝为名贵，红次之，白又次之。园林之中，在篱角石旁偶种一二，以其花蓝色，与他花不同，确是一种奇异点缀。我藏得一页居廉所画的《牵牛络纬》团扇非常精绝，一枝伸出画面中央的竹枝上，层次纠结着蓝色的牵牛花，在竹枝顶部，叶子已经开始枯黄，还结出了牵牛子，暗示时序已经到了初秋，络纬即蝈蝈，爬到竹枝末梢，低头梳理触须，仿佛只等暗夜降临，便开始低吟。画家题了居巢的一首绝句说：

天孙前夕翠钿遗，点缀秋容怯不知。

记得画屏无睡夜，晚风残月见开时。

画屏无睡，听着秋虫鸣叫，看着阶前牵牛花，自然会想起天孙（牛郎织女）的故事，其境界亦甚高妙。

梁基永博士书画作品欣赏

以上作品选自梁基永博士《南薰衍雅——梁基永近作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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