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因春后长，花为雨来浓。

在城镇化进程中，我家乡的房子也来日方短了。我的房子建于年，离今仅27年，从理论上讲房屋的寿命与人相差无几，我那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小伙，作为主人对于它的突然折寿总是不舍的。近段日子我回乡的频率增加了，有一半是去看望那亲手建造如同儿子般的房屋，我从各种角度摄了不少照片。一次，当我登上屋面拍照时，突然发现在瓦沟中长着不少瓦楞草，看到它们，我那记忆的窗户被启开了。

儿时的老房子后面就是啸傲泾，河边长满了谷树、桦树、枫杨……春去冬来，肆虐的北风将残叶卷裹到瓦楞间。年复一年，腐叶重叠，青苔斑驳，其间钻出一种憨态可掬的植物，它便是瓦楞草。我小时候家里很穷，没钱请泥水匠扫屋，自己扫屋又怕踩碎瓦，于是，唯有瓦楞草比别人家显得富态。仲春，屋面上青黄漫漫，远眺好似一顶锦绣华盖；盛夏，繁星般的小花招惹来一群群野蜂狂蝶，这就是我家唯一引以为豪的风景。

瓦楞草属于景天科，因其形状如松，所以学名称瓦松，假如拟人化，那它的别名叫天王铁塔草，字岩笋，号石莲花。而“瓦楞草”该是最土鳖的绰号了。瓦楞草是多年生肉质草本，它肥厚、多浆，表皮含蜡质，所以能保护水分不易蒸发。瓦楞草根系繁盛，基部成莲座状，性耐寒耐旱。早春时节，它会从来年的果实中似雏鸡般破壳而出，然后从残留的蛛网、干枯的虫尸中攫取珍馐，用飘落的羽毛、飞扬的尘埃构筑根基。还会将几缕根须或捣入藓苔的心腹地，或扎进瓦片的网丝缝。七八月份是瓦楞草的恋爱期，绽开出白色、粉红色的花朵；九十月份是它的壮年期，果实累累。

瓦

楞

草

瓦楞草居所偏僻，又土不啦叽，所以难入眼球。可能是我知识贫乏，故还没有看到描写瓦楞草的诗句。郑谷有句“露湿秋香满池岸，由来不羡瓦松高”，也仅仅是在赞赏菊花时借瓦松比兴而已。

童年的我有破鼻头(鼻出血)的毛病，每当鼻子出血时，母亲便会让我服用瓦楞草制作的秘方药。据母亲讲，她是将瓦楞草捣烂后，用纱布绞汁，配以砂糖，再晒干成块状待用。假如将瓦花与姜、盐一起捣烂，涂在疮、疖子上，不消几天即可痊愈，我们这些野孩子谁都少不了它。

我童稚时的一大乐事就是歪着脑袋欣赏瓦楞草，想不通的是在那挖草根刮树皮的岁月，为什么不用这肉嘟嘟的东西来充饥。然而，我的“伊甸园”不久就大煞风景。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个秋夜，粗暴蛮横的北风，揍得瓦片鸣鸣叫。天一亮，我就觉得天地间总缺了点什么。母亲生怕大风吹坏了瓦片，就爬上梯子查看，只听她大叫了起来，原来是瓦爿被盗“仙草”的窃贼踩碎了一大片，真是穷上加急；而大哭大詈的我则认为瓦碎事小，满屋面的瓦楞草不翼而飞才是大事，因为它摧毁了我唯一的风景。母亲卖掉了家里的生蛋鸡，才请来泥水匠将漏雨的屋面筑了筑，残余的瓦楞草也随之被清扫掉，我为此苦闷了好久。许多年后，隔壁的大龙才对我说，那次是他干的孽障事。他因实在饿得不行了，才饥寒起盗心，将那胖乎乎的瓦楞草拿来充饥，其实，那东西酸酸的吃进胃中并不好受。吃了还说胃里发酸，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何等的酸呀。

瓦

楞

草

后来的一天，我的一只纸镖飞到了屋面上，我登上梯子去取时，突然看到瓦罅里有一些萝卜须般的东西。我心头一热，撮在手中一搓，湿漉流的感觉，它有生命！是瓦楞草！于是，每天放学后，我就去守护它，生怕它被扼杀于襁褓之中。接连几天的淫雨下得我心快碎了，刚收住雨脚，我就迫切地去探视瓦楞草，发觉它比平时胖了不少，触摸处水洇指头。接着，老天爷又存心作弄人，居然十多天不下雨，骄阳炙烤得瓦片可以当铜钟敲。哈！瓦楞草居然没死，只是壮实的身坯渐缩渐细，终于瘦得似一根橡皮筋。我为瓦楞草扎根在极贫瘠的瓦片上，终年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搏击，却依然生机勃勃而赞叹不止。我想，这不正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耕耘者的品质吗！

我有个友人喜莳花，一日造访，见他家中林林总总的盆盆罐罐，约有几百种花草。我正留恋于石莲、仙人掌、海棠花、虎耳草间。友人突然神秘地说，跟我来，让你欣赏喜欢的。我走进书房，见一罐子悬吊于室，中有用线扎着的植物长成U字形，点缀其间很是别致。我望着那植物似曾相识，正呆木悠悠，他打趣道:“怎么?遇到了绛珠仙草?发花痴?”我说明了缘由，友人抚掌大笑:“老兄，还没发财就忘了贫贱交!”哦，我恍然大悟，它莫不是瓦楞草？友人点头称是。他见我爱不释手，就想送给我，但我婉拒了。

家乡的瓦楞草陪伴我度过了童年、荒年、浩劫年；如今，它将随着房屋的拆迁而再遭厄运。为了延续它的生命，也为了故乡的记忆，我请友人帮忙，将瓦楞草移植到瓦罐中，置于我的书房，此后，我将与它朝夕相伴，见到它——如同见到逝去的故乡！如同见到故乡的老屋！

写于年

顾建明，年生，鸿山街道人。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，无锡顾氏宗亲联谊会常务副会长。喜爱乡土文学，著有店前桥系列纪实作品数十万字。

“锡山文苑”为锡山区作家协会主办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