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年前第一次去东京，除了城市的干净，最惊讶于两样东西，一是蕺菜，一是鸭跖草，它们被那么隆重地养着，养出了一种不世出的美感。

这两样东西，以前在老家见得多了，即使野草中，也只是灰头土脸的甲乙丙丁。蕺菜是一种很学术的说法，其实就是鱼腥草，初春时会生出肥白鲜嫩的根茎，掘起来，洗净，凉拌，好吃（仅限于对西南人民来说）。鸭跖草到了春夏之交，青黄不接时，人们会割了喂猪，大概也算得好吃。但一旦过了这样的时节，人们连眼皮也不会往它们身上挪一下。

鱼腥草和鸭跖草都是开花的，鱼腥草的花期是盛夏，那时植株已经长得很高了，花朵4片白花瓣，中间托着很壮的一根花柱，被细长的花枝从层层叠叠的心形叶片里挑出来，落落大方又端庄；鸭跖草的花更奇异一些，常见的鸭跖草花是亮晶晶的两片蓝色花瓣，薄如蝉翼，还有长长的勾状花柱，像跳动的蓝色火焰；另一种白花紫鸭跖草，花蕊密而柔软，毛绒绒的，三片卵形花瓣排成三角形，一种规整的几何美，两种鸭跖草花都很小，像精灵。

蕺菜花和鸭跖草花都非常美，那种无论从几何形态还是颜色上，都充满造物精细与巧思的美。但微妙的是，大概它们实在太普通了又太好养活了，除之不尽，我从来没想过这也是一种“上得台面的美”，有足够的理由成为更美好生活的点缀。相反，我费尽心思地养过从来不开花的仙人掌，堂堂正正摆在阳台上，好像这样的外来植物才值得被郑重对待。

但是在东京的上野恩赐公园，第一次看到成片的鱼腥草和鸭跖草，在树荫下、小路边，被精心打理，长得茂盛而浓烈，不起眼的花朵连成片，岂止“上得台面”，简直逼人眼目而来，美出了哲学性。当时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句话是，果然“山川草木悉皆成佛”。以前知道日本人信奉“大自然的美，是一切美的基础”，但始终没有强烈的感受，这次去福冈，得到了更大地惊喜，来源是满城疯长的野草。

福冈位于九州列岛西北，是日本人口排名第六的城市，也是和中国距离最近的日本大城市，与中国大部分地区一样，同属温带气候，植物类型与我老家几乎一模一样。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城市里，看到很多原本被视为“杂草”的草本植物，疯长在任何可以长出来的地方。那种疯长的样子，生命力蓬勃地喷发，我以前只在云雨丰沛的山区见过。而城市里，更多是被规训的景观植物，草坪永远在修剪，杂草永远被清除。

福冈成立被做成景观植物最多的是大麦冬，麦冬原产中国，我以前在老家也见得更多的是同属麦冬属的沿阶草，长在阴暗的竹林里、荒坡沙地里，秋天结出深蓝色成串的果实，小孩子喜欢摘来抛洒着玩，似乎也开花，但印象不是很深，因为沿阶草总是一大丛，又长在阴暗的地方，是不是开花，大家都不太注意，偶然在城市里见到一丛，都是在无人打理的老旧小区的阴暗角落，不见天日。但被精心培育的大麦冬却完全脱胎换骨了，花串密集而出挑。但更难得的是，市中心最繁华的绿化带里，也能见到开满窈窕花串的麦冬丛里，还长着艾蒿、稗、两耳草、狗牙根这样更加“卑贱”的野草，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生态群落。

大麦冬、两耳草、狗牙根、蒿类形成的小小植物生态群

公路绿化带里的丝茅和艾蒿长得更茂盛一些，丝茅垂落到路牙上，艾蒿昂首挺立。河边则是如同卫士挺立的某种蓬属草本，这种蓬以前在老家也见得很多，人见人恶，因为实在太茂盛了，只在开花的时候招小孩子喜欢。甚至连久未见到的香附子、野鸡冠和几种蓼花也见到了。这些杂草在我们老家，连名字也没有。

城市里有时候也能见到，但因为被嫌弃，要么有种刀下偷生的纤弱伶仃气，要么有种不上台盘的被放弃感，说不出哪里不对。

城市里见得更多的，是那种用黑色塑料桶养起来的一串红、四季海棠等，常年开花，开出了塑料感，我一直把它们归为“会场专用”。但在福冈除了两三处绿化带尽头的尺寸地方，几乎很少见到这些植物。反倒是绿化带里蓬蓬勃勃生长的杂草，让人猛然发现，城市中心，也可以让人如同置身山野，让人从心底感到万物皆美。

路边夹杂着鸡爪草的茂盛狗尾丛

一个不易察觉的事实是，这些城里的野草虽然茂盛，却显而易见被精心地打理过，看到许多乔木下都长着狗尾，看起来只是随随便便从泥土里钻出来，长成了一片，但仔细看，会发现草丛底下的枯叶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，有的还修剪了高度。一些交通标志的水泥缝里还长出大株的蛇葡萄、思茅、青蒿……在人来车往的地方，那么大大方方地长着，绝不是仅靠自生自灭。

长在路边道路缝隙里的丝茅草、艾、野葡萄和野鸡冠

后来看得多了，才发现，毋宁说这座城市里的人让野草自由生长，不如说他们照料每一颗已经生长出来的野草。这也和日本人的园林美学思想相符，即一切看起来符合自然美的其实都是精心照料过的。

印象最深的是在一间停车场入口，不到10厘米的一堵砖墙，砖墙看起来年月已久，风侵雨蚀有了些微水土和青苔，就是在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，竟然也长着一丛摇曳的葱兰，像附在岩壁上一样，长在开出秀气的百色花朵。真美啊，一座野草萋萋之城。

丝茅草和陈艾垂落的繁华马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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